碧棺合欢敲开山田家的大门，执意要把兄长的遗物交给你。你心里的声音大声说那个混蛋关我屁事，但女孩的眼睛红肿着，肖似前队友的面庞给你一种微妙的错觉，令已经组织好的拒绝话语落回肚子，你收下了女孩手中的盒子。
你的姓氏被人写在便签条贴在上面，你看不出潦草的汉字是谁的字迹。揭开盖子，装在里面的东西你都认识。一张合照，你们还是队友时饴村乱数拍的，相同的照片你也有一张，以前装在相框里，现在不知道被收运车带去了垃圾处理厂的哪个角落。照片里碧棺左马刻大喇喇地把着你的肩膀，你伸手挠着脑后的头发，两个人脸上的血都没擦干净，狼狈不堪但又笑得像白痴一样灿烂。第一次去地下赛场，你们合作赢了强劲的对手，配合过程好到出乎你的意料。结束后碧棺左马刻勾住你的肩说小鬼干得不错啊，你说左马刻先生才厉害。他的脸靠得实在太近，潮热的吐息像无意从杯口溢出的温水洒在你的侧颈，你还没来得及心猿意马，角落里的饴村乱数就按下了快门。一个打火机。你本以为他都扔了。那是碧棺左马刻生日时你送给他的礼物，算不上有多名贵，但是是特别定制的限量版。看上它的理由是上面的雕花和碧棺左马刻后背的纹身相似，为了买它你还悄悄多打了一份工。收到礼物的时候碧棺左马刻皱了皱眉头，然后轻飘飘地说下次不用了。你以为他不喜欢，但事实却是在你们决裂之前，你经常看见他在使用。少年时期的你总有那么多旖旎的幻想，那只打火机便被你赋予了模糊暧昧的象征，你希望他每点一次火都会想起你，火舌亲吻他的香烟，就像是你在亲吻他的嘴唇。两张借条，某年某月某日山田一郎向碧棺左马刻借款多少元，落款处签着你们两人的名字。刚开始做万事屋的那段时间山田家的经济状况非常不好，你根本接不了什么能够赚钱的单子。然后突然就有人找上门来向你委托一件不算困难的任务并支付了数量可观的酬金，解决了你的燃眉之急。起初你只相信天无绝人之路并没有起疑，但相似的状况第二次上演的时候你终于感觉到了不对。经过一番调查你发现那两个委托人居然都是碧棺左马刻的小弟。你察觉到他的目的是维护青春期小孩脆弱敏感的骄傲，但这种委婉又小心的行为反而更刺痛了你的自尊，你和他爆发了一场争吵，最后以打借条的解决方式收尾。后来你终于还上了那笔钱，却始终忘记了向他讨回借条。盒子里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几乎每件都和你有关。你的过去被凝缩成实体盛放在狭窄的空间里，方方正正的纸盒像口漆黑的棺材，犹如一个嘲讽又恶意的隐喻，死去的人似乎把有关你的一切都判了死刑，但事实却是双手染血的黑道比你更早地遭了天谴。
听说他是被人寻了仇，当场死亡，没有遗言。像城市每个角落都在上演的情仇爱恨的无聊戏码，天道轮回，因果报应，黑暗中的人自踏进阴影的那一刻起便注定不能善始善终。所以碧棺左马刻的死并不能算是多惨烈的结局，在充满硝烟与铁锈味的黑帮世界里甚至稀松平常。有那么一瞬，你竟然替他感到幸运——至少他死的时候没有痛苦。
你曾经是想加入他们组的。怀着对前辈的憧憬，少年人对世界有满腔的孤勇与热血，你发表了想要加入的豪言壮语，随后拒绝的回答拍在脸上，你甚至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表情应对：那个人抬起眼，足足花了五秒的时间看你，然后幽幽吐出一口烟说，我们组不招未成年人。
又他妈是该死的未成年。你摸了摸自己的耳垂，冰冷的金属耳钉似乎有些发烫。同样的说辞好像你在床上也听过一次。记不起是谁先吻的谁，可能是喝得微醺的他，也可能是头脑发烧的你，总之那天晚上气氛太好，诸事皆宜，尤其适合发生一点烂俗的桃色故事，他柔软湿润的舌头伸过来像是朝你嘴中吹入了一颗花种，吻到最后你们两人都气喘吁吁。你松开按在他后脑的手去解衣扣，明明都到了箭在弦上的地步，他却依旧保持着一点不合时宜的底线和理智：我没有上未成年人的习惯。
对啊，所以我上你不就好了，你回答道。他微微睁大眼睛看你，习惯性地骂了句脏话，但你的逻辑实在严密得无懈可击，他找不到任何能够挑的漏洞，于是最后你们还是按照你的提议做了。他的后背有大片刺青，或新或旧的伤痕交错在细密的花纹中，像是新叶上清晰的纹理。你带着亲吻刀刃的决意吻过那些伤疤，看见每一片树叶的尖梢都在因你而颤动。他有些受不了地推开你，指着哪条疤痕说是哪次械斗留下的功勋，你却知道那些被他刻意忽略掉的、更为古早的旧迹是他那个人渣父亲施暴的证明。
没关系的呀，你想。他强硬的一面脆弱的一面你都一视同仁地在爱。
现在的你已经想不起那种感觉了。无论是手掌摩挲过脊背偏冷的触感，还是心脏过电般震颤的悸动，你一点都回想不起来。昔日以为能记一辈子的事，你照旧能忘得彻底。你怀着切痛的快意想他总算错了一次，在他眼中你的感情丰富得多余，但在无情这件事上你同样天赋异禀。
与他决裂后你的日子反而过得好了起来。曾经想要搬离孤儿院的奢侈愿望变得近在咫尺，和弟弟们糟糕的关系也在慢慢修复，你甚至有闲钱给自己买了一台游戏机。你觉得一切好得他妈的不能再好，除了在便利店打工被人指名要某个牌子的香烟时心头会蓦然一空。不过也没关系，你拥有你所有的同龄人都拥有的年轻与坚韧，有充足的资本去对抗回忆遗留给你无伤大雅的副作用。那只不过是斩断过去后大脑虚构的幻肢痛，没有不伴随煎熬的戒断反应，就像没有不伴随鲜血与眼泪的成长。你在夜晚睡觉时抱着自己的腿，听见膝盖里有竹节般生长的骨骼响，你知道自己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长大。
你不再带花里胡哨的耳饰，但你的耳洞并没有因此愈合，于是你留长了头发。短款诘襟被你收进柜子压在最底部，你再也没有穿过它，因为你已从高中与不良毕业。碧棺左马刻家的钥匙还在你手里，决裂的时候一切来得太匆忙，你们都忘记了有这么一茬，回到家后你脱掉沾血的外套，那枚亮晶晶的金属物件才从口袋里蹦出来落在地上。你在某次路过横滨的时候把它扔进了碧棺家的信箱，听见金属碰撞叮叮当当的脆响，你莫名感到如释重负的轻松。
在街头偶遇碧棺左马刻时你异常冷静，甚至有余裕不冷不热地和他打个招呼。你理智得自己都感到惊讶。你发现你快和他一样高了，或许几个月后你就能追上去，神宫寺寂雷曾说过你能长到一米九。碧棺左马刻放下了刘海，偏长的头发快要挡住眼睛，比他二十三岁的时候显得更颓但也更年轻。你向他招了招手，怀着接近戏谑的心态耐心地等待他会如何回应你，伪善者还是混蛋一郎，亦或比出鄙视的手势再拎起你的衣领，无论哪一种你都想象过完美的应对方式。然而出乎意料地，他只是皱着眉点了点头，像是毫不在意一样，快步融进了来往的人潮中。这是你唯一没有设想过的可能。犹如十八般武艺都打在棉花上，你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怅然若失。你头一次意识到并不只是你一个人在与过去诀别，过去的人也终究不会永远属于过去。
你扔掉了曾经的一切，包括爱与梦想，唯独留下了一对耳钉。你说不清楚原因，便说服自己是作为第一次打耳洞的纪念。你身强体健，耳朵却脆弱得像阿喀琉斯的脚跟，打完没多久耳洞便感染发炎，碧棺左马刻拿着棉签帮你涂了一个月的药。是他陪你去打的耳洞，所以理所当然地要负责到底。选耳钉的时候你挑了一副红色的，他揶揄你说我以为你会选和我一样的款，你在心里回答他说它的颜色与你的眼睛相同。
你想起了第一次见到他的情景。青年有张让人过目难忘的脸，眼睛是未经切割的鸽血红，漂亮而带着原生的力量，浓烈犹如鲜血燃烧。那一刻没由来地，你被那片灼热的红色摄住了心魂，他就像是从你春梦中爬出的艳鬼，是开在你要害的耳垂上的玫瑰，你兴奋到战栗的同时又冷静至极，你清晰地听见半空中传来了炸弹被引燃的点火声。
你本以为自己都忘了。
你现在感觉非常糟糕。自从碧棺合欢把他的遗物交给你后你的脑子就变得不正常，开始不由自主地想了太多不愿触及的往事。那些细小琐碎的片段密密麻麻地织在一起，沉重犹如恨的剂量，压得你喘不过气。下意识地，你伸出手抵住脖子，那个微型炸弹就安放在皮下一厘米的位置，安放在右侧的颈动脉中，像心跳一样突突作响。你当年才十七，现在也不过十九，你知道自己有漫长而美好的未来在前方，那将是一条通向罗马的坦途大道，只要过了今夜，你就可以大步流星地走向光明的明天，就可以拥有大把的时间把那个不负责任的混蛋忘掉，但你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咬牙切齿的恨意。
你不爱他，很久以前就不爱了，从你们分道扬镳的时候开始，从你得知他死讯的时候开始。可就算这样他还是不安生，即便死亡他的一切也依旧轻而易举就能令你失控。他葬礼那天你去了现场。你被他的手下们拦在了外面。所有人都以为你是来挑事的，即便你身上穿着整齐的正装，手里拿着吊唁的花束。没有人相信你。犹如有一口血卡在心口，你哑着嗓子向那些人解释，但刀刃般刺耳的话仍然没有停止：山田一郎和狗不得进入。你终于失控地和他们发生了争执，这令你看上去更像是一个无理取闹惹是生非的仇家，最后你们打了起来。除了那束花之外你什么都没有带，寡不敌众，很快就被压在地上反剪了手。像对待垃圾那样，他们架着你扔了出去。白色的花瓣被踩进泥水里。
你死命地咬住后槽牙，手握成拳紧紧地贴在心口，指间爆出咯咯的骨节响。所以你怎么可能不恨他呢，好的一面坏的一面你都一视同仁地恨，那些藏在粗暴行为下笨拙的温柔与容忍，那些被辗进泥土中踏得粉碎的骄傲与自尊。但是一股突如其来的悲伤袭击了你，哀恸的手毫无征兆地扼住你的脖子，比恨意更加刻骨沉痛的力量令你难以呼吸。两年前落在喉咙里的种子迅速发芽，病毒般蔓延爬满铁锈斑斑的气管，繁茂的新叶快要从口腔中溢出。你终于无法抵抗。你双眼通红地靠着墙滑坐下去，捂着嘴拼命地咳嗽，剧烈得像要呕出心脏，呕出脾肺，呕出腹腔里的所有器官，最后呕出染血的子规鸟。
你的弟弟们听到了声响，慌忙地从房里跑出来，惊惧地看到你从未有过的失态。盒子里的东西撒了一地，你伏在回忆的中心，看见横滨的海水从地板的每一条缝隙中奔涌而出，漫过脚腕，没过胸口，淹过口腔，将弟弟慌乱的表情与关切的言语隔绝在冰冷又柔软的茧外。炸弹在深海中沉静地炸开，浸在咸涩的盐水中你听不见声音，喉腔里却回荡着不知是谁的痛哭。
END.
